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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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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十

日色將暮。

松風竹影, 碧波泠泠,掩映斑駁的古亭舊橋。

鶴氅道士面對秀美的湖景,幽靜的亭、橋, 感慨萬千:“原來, 西林橋畔現在是這個樣子的。松樹已經長得這麽高了,竹林如海。”

李秀麗奇怪地看他一眼:“難道你見過它們沒長高的樣子?說得老氣橫秋。煉精化炁高階, 壽也僅一百五十年。聽當地人說,這裏的松樹、竹林,起碼都是幾百年前種下的。最老的那幾株, 千年前就已經長大。”

白鶴卻十分坦然:“曾聞古書中,記載過當年明勝湖畔的樣子。那時候, 連這座橋都是新建的, 尚未有松林竹海。據說, 西林橋最初, 是衛小玉家尚未敗落時,她祖父出資建造的。後來在前前前朝的時候, 又因洪水而修繕過一次。”

小鄭佩服白鶴見多識廣:“小生也只是隱約聽說過西林橋的故事, 只知道與衛小玉生前同一時代所建,卻不知是她祖父所造。”

李秀麗不疑有他。很快轉移了註意力:“那個時代能修橋鋪路, 應該也是富庶人家罷?衛小玉是怎麽變成歌妓的?”

當時,王秀才告訴她的, 關於衛小玉的故事, 說她曾是西州本地人, 少有才名,容貌美麗, 在明勝湖畔結樓而居,是為歌妓, 艷名遠播。常來往達官貴人、才子墨客。她多情,與幾位年輕才子或曾有相思之約,但最終或因家族名譽,或因移情別戀,每一段故事中,她都被辜負。

最終,衛小玉心情抑郁,徘徊湖畔,年紀輕輕染上肺病,英年早逝。

但具體的細節則一概不知,書上記載的也更少。

西林幽靜,吹過的風,伴隨著竹葉搖動,也覺淒清。

獨葬在此的墳墓,千萬個日夜,靜聽此聲。地下,可寂寞?

小樓裏,她曾日日徘徊。墳墓千年,她可曾也時常嘆息?

白鶴略仲怔,過了一會,又被李秀麗拉了拉衣袖,才回道:“......她本也出自士族。祖父是個正直剛烈的小官,因為牽連進一樁案子裏,被貶,回鄉之後,一心只教導孫輩。她的父母是商人,雖然恩愛,但都壽短。十五歲上,她的母親早逝,父親身體弱,沒幾年也死了,留下富足產業。她一個孤女,身邊只有一個傅母相伴,守不住偌大家財。或是有血緣的豺狼,想要將她或賣與貴人為妾為婢,換來好處還吞吃了財產。或是外來的惡虎,百般謀劃孤女,想要將她欺辱,以夫妻之名,敲骨吸髓。”

“衛小玉從小讀過書,受祖父教誨,也不是那等無知女子。她知道自己禁不得孝道為名的折磨,嫁與不嫁,嫁與何人,或者為奴為婢,她根本無法自主,只能落得淒涼下場。但她的性情,也實在激烈,最後,她竟在一個雪天,自己抱著琵琶,走出深閨,走進了樂坊,做了女樂。”

“誰也不知道,她在樂坊是怎樣熬了幾年,怎樣地與貴人結交,最終,她帶著傅母,在明勝湖畔建造了一座小樓,常年飄絲竹之聲,每日車馬轔轔,來往貴客。因美麗的容貌與女子中少有的詩才,更彈得動天下的樂器,名揚一時。有貴人們庇佑,她的親族最後也沒有能夠將她帶回家裏處置。”

“那時候,小樓就建造在明勝湖畔,離西林不遠的地方。這裏本來寂寞,因住了她,便常年燈火通明。門前停著她的獨輪油壁車,她的小驢就系在松樹上。車後卻跟停了一連串的奢侈馬車,高大駿馬仰頭嘶嘶。

樓中,她一會彈琵琶,一會調琴,時如霹靂,時如低語,聲浪遠遠飄拂湖面,穿透湖上的霧氣,像是從水中龍宮傳來的絲竹之樂。

她的羅裙是紅綃所制,艷如石榴,貴女們一邊看不起她,一邊競相仿妝。

有時,她喝得醉醺醺,抱著琵琶,推開窗,倚靠墻壁,遠眺湖景,世上難尋的瓊漿潑灑在她的石榴裙上,灑在繡著精美紋飾的衣襟上。

她就解下被潑汙的外裙,扔下,隨風掛在樹梢,隨手拉過王孫公子身上的千金一尺的綾羅,系在腰間。

時人調笑她,說‘松柏常解石榴裙,艷幟高張西林橋’。”

李秀麗、鄭端都漸漸沈浸在他描述的極生動的景象中,驚嘆,親眼目睹一般。

李秀麗道:“聽起來很熱鬧。”

白鶴卻略微出神:“熱鬧?當然熱鬧。盈門朱紫客,千金若等閑,光艷動一時。但她卻並不高興。她是個聰明人,閉門讀書時,常常擊節而嘆。或者,每逢風雨日,少客前來,她興致不錯,就駕著自己的油壁車,不辨目的地,漫游明勝湖畔,游到無人處,放聲痛哭。”

“厭惡她的人說,她出身不差,是自甘墮落。喜愛她的人說,她是風流天性,多情美人,這樣自由爛漫過一生,有何不好?”

“可,她曾試圖向所謂真心愛她的人求救。平民百姓,抵不住撲來的虎狼。門閥身份,卻將她遠遠格擋在外,更嫌惡她自救的風流。她從來進退無選擇。”

“退一步,是層層枷鎖拷在脖頸,豺狼虎豹吞食。躲在小樓中,卻是站在沼澤裏,等待青春消逝,沼澤慢慢湮沒口鼻。”

“幾段失敗的戀情後,她再不曾向誰求救,也不再閉門而嘆。從此更加縱情聲樂。似乎要將自己的一生都濃縮在短短的青春年華裏,不談永恒與終生,只要趁著眼前,花容尚在,月貌新描,游盡湖光山色,春柳夏荷。”

“或許是白日縱酒太過,也大約是常常秉燭夜游時受了風寒。她年紀輕輕,就病倒了,病勢洶洶。臨終前,她嘔了一大口血,卻笑著對傅母說:不必想幾年後的淒涼,我尚未老,便能在正正好的時候死去,也是上蒼對我的憐憫罷!您陪伴我這麽多年,樓中所有的財產,我都送給您。只求我死後,您將我葬在西林橋畔,讓我常對山水。不需要陪葬綾羅珍寶,只要我的琴,我的詩,我的筆,以及我的油壁車。”

鄭端聽了,嘆息道:“可是,倘若無恨無憾,血又怎能化作碧?那想來,就是傅母埋葬了她之後,撿到了這塊碧玉。”

白鶴搖了搖頭:“傅母確實埋葬了她。但不過短短一年之後,那個本就不甚太平的朝代,就戰亂四起,連明勝湖畔也逃不過。摸金者聽說她生前的熱鬧,於是,竟將她的墳墓掘開。見墓中無金無銀,便連她的屍骨都懶得收斂,拋灑在外,任由風吹日曬。”

“有人路過,憐憫她生前短暫,死後淒涼,就將她的屍骨重新收斂埋葬,在墳頭立了松樹為碑。重新埋葬衛小玉時,發現地下有一塊寒氣逼人的碧玉,最後一絲血跡正凝作濃綠。”

他攤開手掌,凝視著手中碧色森森的玉:“恨血凝作碧,千載仍悲哀。地下魂,為何不見持玉人?”

最後一個字落下時,天色忽黯淡,雨絲斜斜起,湖上動風波,竹葉遙遙,松蓋簌簌。

幽暗中,一輛略殘損的油壁車,緩緩從地下升出,停在松樹下,簾卷自開,露出骸骨美人。

衛小玉面含笑意,坐在車上,道:“持玉人在此,小女自來相見。”

但除此外,她態度平和,再無其他反應。

白鶴看著她,卻道:“鄭善信。”

鄭端立即上前,捧出手中凝淚的珠兒。雖然李秀麗說可以代他轉交衛小玉,他一個肉身凡胎,萬一衛小玉出手,他就是最危險的。

但是鄭端堅持要親自前來。鄭家百年之諾,今日終要在他手上完成:“衛氏女郎,詩魂托我轉告,他一直想與你重逢,這滴淚中就是他全部的心意。”

據說一直回避這件游慎遺物的衛小玉,卻端坐油壁車中,終是沒有轉身離開,定格著笑意,接了鄭端手中的淚珠。

淚珠落入她的骨手中,轉瞬即化。

清艷絕倫的佳人,霎時放聲而笑:“好,好,好!”

隨即她滿面柔情,癡癡呢喃,愛意濃郁:“我終於等到他了。我終於等到他了!”

毫無此前的回避之意。

鄭端松了口氣,心裏想,大約是詩魂會錯了意,並非衛小玉近百年故意不見他,也許,只是一個不知什麽緣由的誤會......

他向對方一禮,緩緩轉身退開。

就在他轉身的剎那,渾身汗毛忽然聳立!極度危險的預感爬上背脊!

幾乎與此同時,反應最快的李秀麗睜大眼,猛然抓住他的後衣領,急速後退!

白鶴飛拔桃木劍,向前一擋!

轟隆,一道慘白骨爪,落在方才鄭端站的位置,卻被桃木劍一引,劈歪了。

平整的土地上出現了五個深深凹陷的大坑。如果鄭端結結實實挨了這一擊,他的胸口也會出現五個同樣的血洞。

李秀麗叫道:“你幹什麽!說話說得好好的,忽然動手!”

衛小玉在車中,臉上的表情莫測,用一只手,緊緊抓住揮出那一爪的另一只骨手。

下一刻,她卻將笑容作切齒悲容,一言不發,駕著油壁車,欲要離去。

車子剛走了幾步,她又倒回來,悲容又化作笑容,臉部微微地扭曲了一下,隨即正常下來。

臉上仍然是笑,喉中的金龜子溫柔地說:“方才我看了淚中詩,頭有些疼,難以自抑。抱歉。你們想說的,我已經知道了。”

她愈加柔情如水:“我當然願意見游郎。只是礙於臨時溢出區自有規則,自有範圍,無法相守,為了避免傷心,所以一直避而不見。”

李秀麗道:“那你不用傷心了。之前我們見過游慎,我們跟他商量過了,他提出了一個辦法:明日就是越王召開的江南文會,據說場面盛大,一眾名士將一邊沿湖游玩,一邊沿湖以景為標,作詩文。據說會上要來很多真材實料的人。你們可以他們本人和其詩作為標志,以才氣為踏腳石,各自延展溢出區,跨過西州府,渡過明勝湖,直到兩個溢出區相接,合並為一個,規則相合。”

她琢磨了一下,對於兩個臨時溢出區來說,合並為一個,規則相合,豈不就等同於永遠在一起?

衛小玉欣喜不已,表示明日必定配合。

她含笑凝望李秀麗,道:“那日一見女郎,就嗅到了他身上的詩味。果然,汝作鵲橋。如果我與游郎能長久相守,我必定以平生積攢之炁相贈。”

順利達成目的,鄭端和李秀麗都覺得暢快。

鄭端笑道:“癡情的詩魂與孤獨的衛女,總算不用隔著迢迢湖水,杳杳西州,能長久相守了。明日之後,我要回去祭拜祖先,他應該也會為至交好友高興。”

李秀麗掰著指頭數:“一份,兩份......夠?不夠?”

唯白鶴一言不發。

三人一起離開西林時,船只遙遙,他獨獨回首眺望古亭、松蓋,面露一絲悲哀之色,很快又掩去。

次日,無風無雨,文會如期舉行,各方名士,雲集西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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